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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可不能再说话,叫阿娘抓个现形!

    织机停了一会儿,没再听到动静,片刻后又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江月儿即使没扭头,也能知道顾家那小子还在看着她呢!

    她突然冒出个主意,斜眼看过去:“你唱首歌我听听,我就告诉你,我怎么了。”

    杜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:唱,唱歌?小胖妞要他唱歌?

    杜衍刷地把头扭了回去:“不唱!”乐伎娼优才唱歌娱人,他堂堂……堂堂什么来着?

    “那你不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了吗?”江月儿突然这样说道。

    弄得她好像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似的!

    杜衍心中“嘁”了一声,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你什么意思?”小胖妞向来不乱说话,难道江家阿叔真查到了什么,却没告诉他?

    一瞬间,杜衍心中涌出无数个阴谋论。

    江月儿就没这么复杂,看杜衍这么讨厌唱歌,她就跟唱歌卯上了:“你给我唱个歌,我就告诉你,我是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杜衍:“……”

    唱歌?那,唱,唱啥歌?

    但被这一嗓子提醒,江月儿想起来,这个便宜当初仿佛还是她撒娇耍赖才磨得人家改口的,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她,这也太……万一叫姓顾的抓住话把把她噎回去,那多丢人哪!江月儿羞得一偏头,趁杜衍没想起来,赶紧蹬蹬蹬蹬地跑出了门!

    杜衍根本没功夫想这个,他现在很激动:若说小胖妞说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还可能是为了出气在戏弄他,但她冲动下吐出的这一句话反而证明了她前一句的真实性!

    关于他,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!

    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,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。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,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    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,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。

    不得不说,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。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,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,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,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。

    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,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。

    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,这半天里,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。

    在杜氏看来,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,才互相不睬对方。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,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,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。能吃能喝的,还能有什么大事?

    杜氏观察着,也就放心了下来。

    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,江月儿心情愉快,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,横他一眼,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,自己个儿躺上竹榻,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。

    杜衍没说话,他起身到了窗边,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,安静地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江月儿放下心来,毕竟困意浓浓,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。

    半个时辰后

    江月儿在小蛙“咕呱咕呱”的叫声中醒来,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:“阿敬,你快把小蛙搬走,好吵。”

    “阿敬”顿了顿,方道:“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。”

    江月儿还迷糊着,顺嘴就答道:“名字?你不就是阿——”突然一个激凌,她全醒了!

    阿敬,啊不,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,端坐在她床头,正目光灼灼盯着她。

    看见她清醒过来,杜衍目光微暗: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!

    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,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:“你今天说过的,你会告诉我的真名。”

    刚刚醒来,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,只勉强记得:“那我还让你唱歌呢,你不也没唱完?”

    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,立时面红如血:“那我给你唱完,你再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江月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,揉了揉脑袋,但杜衍不等她说话,赌气似的,对着她唱了一句“三月桃花嘞,红呀似火,小妹妹有情哥哥”。

    上来就是这么大胆热辣的唱词,江月儿一下被震住了。

    她在市井里长大,往常也听过两耳朵譬如“夜里想阿妹,想得心肝儿醉”这些被杜氏斥为“不正经”的歌,心里其实不觉得有什么。但这种歌从杜衍这个从不跟其他男娃一样光屁股到处跑,衣裳的纽襻从来要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的小男娃嘴里唱出来,这就不能不让她侧目了。

    尤其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,他唱着唱着,还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,翘着兰花指一眼一眼地睐着她走起了小碎步,最后用一个甩袖结束了整支歌。

    江月儿就这么全程保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整首《十二月花》歌。

    “该你说了,我全名是什么。”歌声一落,杜衍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。

    江月儿还在回味他刚刚那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表演,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:我跟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?

    杜衍语气突然一变:“你不会是想赖帐吧?”

    江月儿被他一激,脱口而出:“赖什么帐?你不就叫顾敬远吗?”

    顾敬远……杜衍按捺住激动,没给她思考的时间,连珠炮般发问:“那我是哪一年生人?”

    哪一年?江月儿最多只晓得今年是狗年,往上再数……她呆呆地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,有点想扳手指头了……

    杜衍便一声冷笑:“就知道你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江月儿生气地睁大眼:“我怎么不知道了?你不就——”

    “就什么?你想说就什么?”

    趁江月儿词穷,杜衍又冷笑一声:“看来,我是哪里人你也不知道了?”

    江月儿不知道,他说这句话时,连手指头都是捏得紧紧的,他只是看似轻松地斜睁着她。

    可是,叫杜衍说中了,她……的确不知道他是哪里人,不过,他的口气太让人生气了,江月儿呼地站起来,怒道:“谁要知道你是哪里人!”

    杜衍懊恼地闭了下眼睛。

    果然,外面马上响起了上楼的声音,阿青高亢的叫声吵醒了整栋楼房:“月姐儿,衍小郎你们睡醒了?下来洗把脸。”

    江月儿白了杜衍一眼,答了声“嗯”,推开他外往走去。

    快推开门时,忽然想起来:“对了,我没答应告诉你原来叫什么吧?”

    反正今天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事了,杜衍便一抬下巴,道:“你没答应我,那你让我唱什么歌?”

    江月儿气结,她想说“我就是随便说说”,但现在既然已经让这家伙把什么都问出来 ,再说这些话,不是短自己的气势吗?她才没那么傻!

    江月儿鼓了会儿嘴,忽而灵光一闪,眼睛顿时亮了:“那现在你知道你叫什么了,还不快去寻你的亲?”顾大坏蛋找到自己家了,不也不用祸害他们家了吗?

    只问了这么点东西,杜衍既高兴又失望,但总的来说,还是失望居多。闻言,他没精打彩地答道:“天下这么大,重名的也不少见。只凭一个名字,我到哪去寻亲?”

    心里却惊疑不已:不会吧,只是戏弄了她几天而已,她就恨不得赶我走了?小胖妞什么时候心胸变这样窄了?莫不是——

    杜衍看向江月儿充斥着懊恼的大眼睛:莫不是,这里头还有些其他的事?

    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,半晌,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|出来:对了,要快些去告诉阿娘,她又做这个梦了!

    然而,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,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,听檐下燕子呢喃。

    咦,阿娘呢?

    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。

    江月儿寻声推门,沿着廊下滴檐,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。

    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,浸湿在身上,非但不冷,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。

    江月儿小人儿贪凉,一路走,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,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,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,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,他的怀里,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。

    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,她并没顾上擦,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。

    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?那是……那团东西是什么?

    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,未曾留意,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:“……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,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,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,我这身子还不争气,时时又要抓药。家里,实在是没办法再……”

    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,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,只是……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,半晌,挤出两句话:“是我无能,叫娘子为难了。可这孩子受了大苦,还发着高热,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,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?至少,至少——”

    他略略一顿,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,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,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,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:“至少,给这孩子降了热,我再想办法——”

    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,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,就是一惊:“好烫!哎哟,这孩子,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?”

    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,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,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!

    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,正正对上支摘窗外,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。

    这一瞬间,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,她吃这一吓,“呀”地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。

    杜氏沉下脸,喝道:“月丫儿,还不快进来!”

    江栋手忙脚乱地,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,此时也板了脸,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:“月丫儿,外头落着雨,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,淋着雨去外头耍?”

    江月儿垂了头,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,她微垂了头,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,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,最后,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。

    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,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。那半只脚也是赤着,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,又红又亮,又软又弹……她想吃猪蹄了。

    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,“猪蹄”在江栋怀里一抖,又蜷了回去。

    江月儿咂咂嘴,咽了下口水。

    “你这孩子!”江栋板了脸,刚起了个头,想起先头的打算,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:“夫人,你看……”

    杜氏蹙着眉,没出声,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。

    江栋了解妻子,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。

    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,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:“阿娘,阿娘——”

    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,煞是可怜。杜氏沉沉叹气,拔下头上的银簪子:“夫君,你把簪子当了,去请个郎中来吧。”

    江栋没接那簪子,问道:“家里,一点银子都没有了?”

    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,伸手接过孩子:“快去吧。”

    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……

    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,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,挤出一句话:“这簪子,我过两日发了饷,便给你赎回来。”

    杜氏淡淡一笑,半信不信。

    夫君读书人出身,不通经济,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,只要手头宽绰些,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,周济朋友。杜氏从嫁他之日起,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,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。不过,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,也有好几回了。

    杜氏一向看得开,她嫁给江栋,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。成婚这些年,她没养下个孩子,夫君也不催不怨,待她一如往常。只这一点,便是千好万好。不过,杜氏心里有计较。那些年,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,也没个定数,向来余钱留不过夜。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,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,为她攒些家底。

    待江栋出了门,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,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,打开那件直裰一瞧,又是“哎哟”一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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